▲內心的苦悶無法被大人理解,渴望得到關注與肯定。(示意圖/免費圖庫pixabay)
文/胡展誥
我在許多討論家庭議題的課程裡,最常被聽眾問的問題之一就是:「你們當心理師的總是可以說出很多理論和技巧,是不是你們本來就很懂得怎麼跟別人溝通?是否不太會跟家人起衝突?」
為了回答這問題,在這本書結束之前,我想說一個故事。
從小,我就認識一個年紀與我相仿的小男孩。關於對他的認識,有絕大部分都是從他周圍那些師長或大人口中的「罪狀」一片一片拼湊而來的:
罪狀一:容易動怒,連為何生氣的原因都說不清楚。
罪狀二:自我中心,時常據理力爭、拒絕與他人妥協。
罪狀三:自作主張,從不與家人討論生活中的各項重要決定。
罪狀四:個性衝動,經常瞬間就把自己最真實的情緒往外發洩。
罪狀五:我行我素,不願配合傳統禮俗、總有一套自己的說法。
小時候,我曾經問他:「你幹嘛這樣?你喜歡這樣的自己嗎?」他困惑地說:「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這樣,我覺得自己好像很糟糕。」上了國中之後,他與父母的衝突加劇。我問他:「你一點都沒有變啊!你難道不想努力改變嗎?」
他竟憤怒道:「改什麼改?反正你們打從內心覺得我不好!既然努力了也沒用,乾脆繼續當你們說的那種人就好了。」就像這樣,他很難講清楚自己的想法與感受,說出來的話就像銳利的刀刃,除了傷人、卻無法讓別人理解他。雖然我也曾經認為是大人誤解他,但漸漸地,連我也開始覺得有問題的人是他。
▲與家人的互動中充滿愛恨與矛盾。(示意圖/免費圖庫pixabay)
國中畢業之後,他跟我一樣考上外地的高中,開始獨自外宿的生活。據我所知,他和家人聚少離多,相處的時間有八成講不到幾句話就起衝突,剩下的一些時間則是用來冷戰。後來,我開始專注在自己的課業上,與他漸行漸遠、也愈來愈陌生。
大學畢業後,我又在軍中遇到同樣研究所落榜的他。
他不抽煙、不喝酒,而是迷戀上苦澀中帶著微酸的咖啡。他茫然地說,他好像在成長的過程中遺失了自己。不知道自己未來要做什麼?不知道與家人的衝突是因為自己不被理解、還是因為自己不懂事?他很想家,但也容易在與家人互動時感到受傷。
「大家都覺得我說話很傷人,所以不相信我其實也很脆弱吧?」他苦笑。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,只是靜靜地聽著、喝完咖啡,然後起身離去。
退伍幾年後,聽說他已經從研究所畢業、投入心理諮商的工作,而且還專門與那些被認為忤逆大人、充滿偏差行為的兒童與青少年談話。
「開什麼玩笑?一個從小被認為脾氣很差、很難搞的人,竟然變成專門與兒童青少年談話的心理師?這要嘛是一場誤會,不然就是現世報。」我心想,發生了這麼光怪陸離的事情,是時候該找他聊聊了。「我也不知道原因,總之後來就成了一個諮商心理師。」他又露出了一貫的頑皮笑容,同時將磨好的豆子倒進咖啡機裡。
我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。
「不過,」他突然認真地說道:「我在他們的身上,彷彿看到一份不被大人理解的苦悶。而這種苦悶,對我卻是莫名熟悉,所以我經常可以懂他們被別人認為偏差的行為、懂他們不為人知的情緒。」
▲孩子會因為家人有心無心的貶低而打擊自己。(示意圖/免費圖庫pixabay)
他說,他發現許多孩子終其一生努力工作,是為了得到父母親的認同與鼓勵;許多孩子長時間的沒自信,僅是為了父母親一句有心或無心的貶低;有些孩子之所以放棄自己,是因為感受到不管自己怎麼做,好像也無法改變他們在父母心中的樣子;有時候衝動的回應,其實是反應著他們對父母在乎的程度;而他們的憤怒,很多時候是因為太多太複雜的訊息在內心衝撞,即使是語言能力成熟的大人,都未必能清楚地娓娓道來……。
很多人或許難以置信,孩子那些表面上被認為『難教』、『叛逆』的行為,其實充滿了對父母親的愛、以及渴望得到父母親的關愛。這些孩子找不到被大人認同的方式、達不到大人期待的標準,只能在一次一次的挫折中愈來愈無力。即使如此,孩子對家的愛都還在,卻因為害怕受傷,所以築起了高大的圍牆,把自己囚禁在裡面……。
「你相信嗎?我在這些孩子的身上,彷彿找到了自己真實的樣子。」
「雖然,我依舊在探索與家人相處的方式。但是找到了『自己』,就覺得穩定許多。我知道我沒辦法改變自己,卻可以練習調整與家人的互動模式,而且我很清楚那樣做的目的是什麼,所以,不用再擔心為了滿足別人而失去自己真實的樣子。」
碳焙的香氣緩緩地彌漫了整間書房,他起身拿了兩個杯子,分別倒滿剛煮好的咖啡。我從他手中接過熱騰騰的杯子,輕輕地啜飲了一口,在苦澀的口感散去之後,竟有一股清新的果香淺淺地縈繞在呼吸之間。
我回答完聽眾問的問題了。
而你,是否也猜到了這一個小男孩是誰了呢?
本文摘自《修補生命的洞:從原生家庭出發,為童年療傷》/胡展誥(諮商心理師)/寶瓶文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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