▲魯道夫想自殺,於是用獵槍朝下巴射了一槍,目前已經動了三十幾次刀。從他試圖自殺至今,他把所有的精力、時間花在重建上。(圖/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)
文/伊莎貝拉.薩爾法提
魯道夫(Rodolphe)想自殺,於是用獵槍朝下巴射了一槍。其傷勢很恐怖,包括下顎骨、上顎骨、鼻子和舌頭……皆無一倖免。幸好沒傷到雙眼,讓他依舊保有視力,看得見自己那張什麼也不剩的臉孔。
魯道夫和我同年紀。塔希耶花了四年的時間,幫他做過許多次手術。他從髖骨和顱骨取出骨移植物來重建上、下顎骨,用前額皮膚和骨骼移植重建鼻子,以背部的皮瓣(供移植的組織塊)重建下巴和臉頰,還要在口腔內植入骨移植片,假牙才得以固定在那裡……工程真的十分浩大。
魯道夫已經動了三十幾次刀。從他試圖自殺至今,他把所有的精力、時間花在重建上。他是一個非常迷人、合作、聰明、勇敢又超惹人喜歡的病患,用不可思議的堅定意志力,度過一次次重大又痛苦的手術。相處時間一久,彼此便產生連結。為了讓魯道夫「能夠見人」,我們每天會為他複雜的傷口包紮兩次,兩次加起來往往耗費了幾個小時。有時我出手術室透氣個幾分鐘,就會到他的病房喝杯茶或看看雜誌。
▲魯道夫用獵槍朝下巴射了一槍,導致喉嚨深處有一條血管出血,血濺得我們身上都是,即使他當時還有意識,但幾乎就要死在我們眼前。(圖/達志示意圖)
我記得魯道夫第一天到院的時候是晚上,伴隨著大量出血,情況非常危急。他的喉嚨深處有一條血管出血,血濺得我們身上都是,即使他當時還有意識,但幾乎就要死在我們眼前。幸好塔希耶非常冷靜,不浪費一點心思讓恐懼擴大,掌控住一切以發揮最大效率。後來急救成功時,我所有思緒都被掏空,事後還不斷做惡夢,彷彿在戰地砲火中做了外科手術。
當塔希耶終於找到了出血點並加壓止血,麻醉醫師隨即注射麻醉藥讓魯道夫睡著……我一輩子都會記得那天,塔希耶在更衣間對我的教誨:「處理傷口時,如果血管開始出血,必須加壓以免失血,然後等待我們的心跳從每分鐘160至180下,漸漸緩慢下來,這時再慢慢呼吸,調整光線,一切準備好後開始有效率的止血,如有必要就呼叫血管外科醫師。最錯誤的是希望快速解決問題,反而驚慌失措,在不利的情況下胡搞瞎搞,導致病人的血液在無效率的過程中流光。」
經過了四年的努力,塔希耶準備結束那不可思議又偉大繁浩的重建手術。結果出乎意料的好。至於當事人魯道夫,看來受夠了手術,反覆詢問到底何時結束,同時堅持要把手術的範圍做到最大,確保這是「最後一次手術」。
有一天,塔希耶看診時告訴魯道夫,他對於完成了他們訂定的計畫感到很滿意,並讚美魯道夫的勇氣和毅力。魯道夫現在有鼻子、上顎骨、牙齒……總算可以正常的進食、呼吸、說話,外表看起來還不錯。
然而幾天後,魯道夫跳樓自殺了。
聽到消息時,我們正在開刀房。我記得那天,反胃的感覺持續了一整天。為了要替這個人動手術,我們一起度過了多少小時、多少白天、多少夜晚,依他的要求修補他企圖自殺所造成的恐怖傷口,結果我們一結束任務,他就跳樓了?
整個團隊的士氣大受打擊,不只是保羅.塔希耶,連開刀房遞器械的護理師、包紮傷口的護理師、麻醉醫師、擔架員、清潔婦、院長……甚至於我一些聽聞過魯道夫故事的朋友,都受到影響。
一種罪惡感混雜著悲傷和沮喪,四處蔓延。
▲只要不關閉希望之門,整型手術足以讓原本和畸形者保持距離的人不再迴避。(圖/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)
我們認為自己對這件事有連帶責任──儘管我們盡力了,卻依然沒有讓魯道夫恢復到自戕前的原始狀態。到頭來,我們就像在白費力氣,無端讓他受苦,不但浪費了這麼多社會福利資源,還白白收了他的診療費。
在我看來,他的自殺形同對我們的謀殺,他以自己的死來懲罰我們,而這也是魯道夫的目的。塔希耶認為他上次看診時可能犯了一個錯誤──他不該向魯道夫說重建已經結束。畢竟沒有達成完美的結果,就不意味著重建結束,而結果永遠不可能完美。
我不知道這個人當初傷害自己的原因,住院期間也不曾討論過。不過這不是討論的主題,更不再是他的問題。四年來,他幾乎一直生活在一個與現實分離的平行世界,一個所有人都圍繞著他、供他差遣使喚的護理世界,一個專屬於他的重建世界。在這裡,大家都知道他、認得他、欣賞他,而且他的外表嚇不了任何人。
我們認為重建可能一度讓他擺脫憂鬱,當時的他正處於行動、抗爭、奮鬥的狀態,只可惜……。「重建結束」不能由醫師宣告,因為永遠有可能讓結果更加完美,例如再次修復傷疤,或是做個小型整型手術……我們可能會認為這麼多次的手術毫無用處、徒增痛苦和花費,然而也許並非一無是處。
這些手術維持了一種治療關係,讓與手術相關的人團結起來面對不幸,營造出一種還能夠做些什麼的感覺,給人一點能繼續行動的希望。只要不關閉希望之門,整型手術足以讓原本和畸形者保持距離的人不再迴避。所以說,永遠都有可能再做些什麼來改善情況,讓病人得以繼續修復心理。
本文摘自《整型檯上的人生》/伊莎貝拉.薩爾法提(法國整型外科女醫生)/大是文化出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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