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者李佳蓉/採訪報導
「入行才發現它是一個亂七八糟的工作,當時很熱血希望病人因為手術而有戲劇化好的轉變;但也可能因為手術而出現戲劇化壞的轉變。一輩子都要跟感染、出血、傷口癒合不良戰鬥,隨時要Standby,有狀況隨時要衝回醫院。」這是台灣女醫師-鍾雲霓走上外科之路的最佳寫照。
擔任外科醫師15年、近期更肩負台灣電視劇《村裡來了個暴走女外科》醫療顧問的鍾雲霓,熱血追夢一頭栽進外科,她感慨地說,「故事劇本是寫好已久的,但真實人生正在上演的,戲劇化程度不亞於戲劇。」在這部劇籌畫拍攝的過程,她正經歷恐怖醫療糾紛,最高時身上背負3個案子,早上工作、晚上跑律師事務所,長時間陷入憂鬱,「最後零星開的幾台刀,只要一上刀檯,我常會有幻覺病人生命跡象一下子就沒了。」慘痛的經歷與劇本不謀而合。
▲▼外科醫師鍾雲霓擔任電視劇《村裡來了個暴走女外科》,正在和女主角蔡淑臻(圖左)一起練縫合。(圖/鍾雲霓醫師授權提供,下同)
從徹底崩潰到重新站上刀檯的過程,鍾雲霓掙扎很久,醫療糾紛粉碎她的外科夢,甚至動了輕生念頭。某天早晨,她對著先生泣不成聲,「我覺得這身分完全毀滅,沒辦法再做外科醫師,一夕之間我好像一無所有,什麼都不是了。」先生牽起她的手說,「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,但你要記得因為年輕時我們就是從什麼都沒有開始的,只要我們都在,就可以重新來過。」
有愛相伴走過生死奈何橋,即便遇到挫敗,但讓鍾雲霓義無反顧走下去的理由是「有病人需要我!」她欣慰地說,在發生意外那段時間,有好幾年沒見還特地回診的病人,只為說一句,「你還好嗎?你很棒,我相信你」;有病人還等著她回來開刀。那時有位心臟外科學長鼓勵,「只要妳無愧於心,就要繼續奮發向前,千萬不要因此葬送一位好醫師。」
「我走過很漫長的司法過程,包括現在都還沒完全結束。」鍾雲霓回憶起那段徹底把自己攤開、拆解、再重組的痛苦回憶中,特別謝謝沒被自己嚇跑的先生。她苦笑著說,「在踏入外科訓練後,先生開始很討厭我的工作,當你另一半沒辦法回家、沒辦法睡覺、常常沒辦法吃飯,情緒一直很低落,回家看到的時間很短、狀態很差,是沒辦法喜歡她的工作的。」
鍾雲霓說,要取得外科專科醫師資格前,至少得經過6年、1萬個小時以上的反覆訓練,其中包括臨床實習、外科專科訓練,以及重症加護、開刀房麻醉等等。而不管再怎麼天賦異稟的外科醫師,都跳不過這些挫折與艱辛,也總是要挑戰自己的心性,培養面對疾病變數的能力。
▲不管身處醫療的最前線或是在節目上,鍾雲霓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。
「就算我的訓練過程把彼此的人生打得再怎麼七零八落,他也沒有要我放棄過。」鍾雲霓眼中滿是愛與感謝地說。即便是孩子出生後,長輩要她放棄工作、在家育兒,老公都挺身而出。她坦言,常在面對工作、家庭兩方的道歉中度過,「雖然常覺得自己是個不太稱職的媽,但換個角度想,我的孩子獨立得很快。」自己每天都生活在工作與家庭的翹翹板上,傾斜來、傾斜去,偶爾跌下來挫折哭泣,但仍感謝另一半與孩子。
「我覺得自己很幸運。」鍾雲霓感性地說。眼見身旁的外科學長也經歷因為醫療糾紛和家屬威脅,失眠而開始酗酒,最後憂鬱而入院治療;有許多同業放棄高風險的執刀工作,也有當年急診同袍,因為不堪精神上的負荷輕生。她感謝在自己受挫時,身邊總有關心與愛環繞,能再榨出一點點力量,繼續在臨床上為病人付出,也得到更多善意的回饋與感謝,「我就在這樣的良善循環裡,重新找回自己的價值。」
鍾雲霓直言,自己從小就充滿從醫熱忱,但經歷醫療糾紛「連想死的心都有了…」,能熬得過多半是因為這是她自由意志選擇的道路,所以心甘情願堅持,也心甘情願地接受。台灣醫病關係緊張,醫療糾紛與暴力不時上演著,她認為,醫病之間衝突化解的第一步是「互相理解」,說出自己的故事,是為了幫助有類似經驗的醫病雙方和解。
▲為了自己的外科夢,鍾雲霓再累也不放棄。
「我們都是再平凡不過的人,一起面對著生老病死、意外無常。」鍾雲霓說,當治療結果不如預期,家屬悲憤要醫師給答案,若給不出一定是隱瞞疏失或缺乏誠意,「不是因為我不想給,是因為我也找不到答案,醫療意外就這樣發生。」不只家屬悲痛,身為醫師更是如此,「世上沒有人比我們兩方更希望他順利復原。」
在責怪排山倒海而來前,醫師往往先被自己的內疚與傷痛淹沒。鍾雲霓表示,有不少同業就卡在這一關,放棄職業,甚至放棄生命。而在病人家屬這端,她想說的是,「很多時候,我們一樣悲痛,本應該彼此擁抱、一起哭泣、一起懷念逝者,卻因為對彼此的不諒解而劍拔弩張。醫治的本質是愛和關懷,司法的本質是釐清真相,了解這些都需要時間,但無論怎樣的責難,我們只求問心無愧。」
站在醫護這端,鍾雲霓則想說,時時盡力、毫無保留的付出後,就放下自責吧!或許這一生得背負家屬的責難、質疑與不諒解,「但如果分擔那些情緒,是我們能為生者做的付出,那麼,我們能多做的、溫柔承擔下來,或許心裡就不覺得那麼苦。」
可以自我放逐,可以消沉喪氣,但不要放棄自己,放棄生命。鍾雲霓深信,只要活下去,就有和解的可能、轉變的希望。她認為,對於病人、對家屬、對醫者而言,無論身體或心靈,治療的起始皆始於「愛」、終於療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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